蒋超    2019级3班作业

听尹老师讲到荣格《金花的秘密》一书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说荣格在《太乙金华宗旨》中看到了“自性”的象征,《荣格自传》里的说法是:“文中所述关于曼荼罗及这中心的绕圈圈的想法”,但是他又说中国人去看这本书只能看到打坐功法。于是我就去通读了一遍《太乙金华宗旨》,当然我也看到了很多打坐功法,那荣格到底是看到了哪些话提到了“关于曼荼罗及这中心的绕圈圈的想法”呢?于是我又通读了一遍,找到以下跟打坐功法无关的几句话:

“缘中二字极妙。中无不在,遍大千皆在里许 ,聊指造化之机,缘此入门耳。”

“The center in the midst of conditions is very subtle expression. The  center is omnipresent; everything is contained in it; it is connected with the release of the whole process of creation. The condition is the portal.”

“大道之要,不外‘无为而为’四字。惟无为,故不滞方所形象。惟无为而为,故不堕顽空死虚。作用不外一中。”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s in the great Tao are the words: action through non-action. Non-action prevents a man from becoming entangled in form and image(materiality).  Action in non-action prevents a man from sinking into numbing emptiness and dead nothingness. The effect depends entirely on the central One.”

“中道时,亦作空想,然不名为空而名为中矣;亦作假观,然不名为假而名为中矣;至于中,则不必言矣。”

“Being on the way of the center, one also creates images of the emptiness; they are not called empty, but are called central. One practices also contemplation of delusion, but one does not call it delusion, one calls it central. As to what has to do with the center, more need not be said.”

虽然没有看到“自性”的象征,也没看到曼荼罗形象,但是文中确实多处提到了“中”。是否是文中关于“中”的描述让荣格联系到了“自性”原型,我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荣格在“自性”的描述里是有“中”的属性的。《荣格自传》里,他写下了对“自性”的领悟:

“一个人是无法走到这个中心之外的。这个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这个中心的。通过这个梦,我明白了,‘自性’就是方向与意义的原型。其治疗性作用就存在于其中。对我来说,这种顿悟暗示了通向这个中心——因而也就是到达这一目标的方法。”

 

对荣格来说,“中”意味着“中心”,指向了目的。而一个人的人生一旦拥有了目的和意义,治愈就自然发生了。那么达到这个“中心”的方法,就是荣格称为“个性化”的过程。

这是荣格在《金华的秘密》里看到的“中”,但“中道”却不是荣格首先提出来的,而是由来已久。中国古代的《尚书·大禹谟》记载了十六个字的心法,来源于上古失传的《道经》:“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可以看到这里“中”也被着重的强调了。 “惟精惟一”一般理解成人的品行,比如理解成“ 用功精深,用心专一”。我觉得这种理解跟前面两句所说的人心和道心没什么联系,没有说明为什么要“用功精深,用心专一”。如果这样断句的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就可以理解成:“人心是危险的,而道心却如同尘埃一样微小、纯净而里面空无一物,因此要信仰、追求、死死抓住这个不偏不倚的‘中’”。这样就是把“惟精惟一”都看作是道心的品质,而不是人的品行,就可以承前启后了。为什么把“一”说成“里面空无一物”呢?一个东西里如果还有东西的话,那它就不是“一”了,就像《道德经》里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事万物都由这个“一”而来,“一”不由任何成分组成,所以“一”内是空无一物的。也可以回过头看上面摘录的《太乙金华宗旨》第三段话,里面提到“中道”时,也提到要把它想成是“空的”。允为信,执为捕捉,厥为尽全力抓,可见要达到“中道”确实是需要“用功精深,用心专一”的,所以如果把“惟精惟一”放在“允执厥中”之后就可以作此理解了。为什么“道心精微”就需要抓住“中”呢?这里说的“中”又指的是什么呢?十六字心法没有给出明确的信息,但是可以借鉴其他圣贤的智慧。佛陀在开悟后最开始宣说的就是“中道”,其意同样精深微妙,下面来稍做领略。

佛陀在最初出家修行的时候,主张折磨不净的肉体达到解脱,受出家人普遍崇敬。佛陀以六年时间深入极端苦行,摧残自己的身心,其他苦行者以为他会因此丧命。最终他认为苦行无益,无法达到觉悟,所以选择放弃。他在尼连禅河沐浴,接受了牧女苏耶妲的乳糜之供,通过正常饮食恢复了体力,来到距苦行处不远的伽耶城,不久后在菩提树下开悟,开悟后初次就对五比丘宣说“中道”:“五比丘当知,有二边行,诸为道者所不当学:一曰着欲乐贱业,凡人所行;二曰自烦自苦,非贤圣求法,无义相应。五比丘,舍此二边,有取中道,成明成智,成就于定,而得自在,趣智趣觉,趣于涅槃。”后来他又跟一位修行不下去的弟子说:“琴弦太松的时候,琴就不响了。琴弦太紧的时候,声音就会尖锐,音乐出不来。只有松紧适中,音乐才会出来。出家修道也是一样,心如果调适,道也就可以获得了。修道如果太猛,猛就会身疲;如果身疲,意就会生烦恼;意如果生烦恼,修行就会退步了;修行既然退步,那么罪过就会增加。只要心地清净安乐,道就不会丢失的。”这就是佛陀“处中得道”的思想,这里说的“中”有着不走极端的意味。但是佛教说的“中道”不仅仅是不走极端,后来的“中观”学说是佛陀“中道”思想的发扬光大,中国的禅宗也有阐述。

《六祖坛经》里是这样论述“中道”的:“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如一问一对,馀问一依此作,即不失理也。设有人问,何名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成中道义。”这里的“中道”的内涵是“二道相因”,为什么不直接说“中道”,而要提“二道”才能生“中道义”呢?因为并没有一个确切的东西或者位置是“中”。单独提“中”并没有意义,因为所有的“中”都是相对的。《金刚经》有云:“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 “中”就是“一合相”,只能通过二道相因来领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单独言说“中”,“中道”就断了,单独思考“中”,“中道”就灭了。

说回荣格,《荣格文集》和《红书》无一例外的都提到过“中道”,而且都加了一个修饰词“谦逊的”——谦逊的中道。为什么“中道”是谦逊的?荣格没有说原因,就像他觉得这是所有人默认的一样,亦或这是他的一种直觉。开始我是疑惑的,因为我觉得中道应该是中立的,是不卑不亢的。但我又对西方文化不是很了解,不知道从哪里去理解西方人说的谦逊,所以我只能回到我们自己文化的根底,回到古老的《易经》里去探寻谦逊和中道的奥秘。

由于我对《易经》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所以在对《易经》的理解上我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另外也是基于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孕育这种思想的氛围依然氤氲在在每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周围。《易经》六十四卦,由伏羲八卦两两上下相叠而成,一卦共六爻。从单个卦来看,二爻五爻居于上下卦之中,可以看到《周易》二五两爻辞多是吉利的,所以《周易》是很看重中间这个位置的。但是由于整个卦是六爻,为双数,所以对于整个卦就没有一个中间的爻,上下两卦之间的“中”是空的。阳为动,阴为静,追求“中”必然是一个动的过程。而从整体来看,只有一条阳爻,而且离这个“虚中”最近的卦就是“谦卦”和“豫卦“。而阳有上升的趋势,阴有下降的趋势。“谦卦”的阳爻在“虚中”之下,“豫卦”的阳爻在“虚中”之上,所以只有“谦卦”的那条阳爻代表了对这个“虚中”的追求。因为“谦卦”再没其他阳爻,没有其他运动的趋势,所以这条阳爻的意义也就代表了整卦动力学上的含义。所以“谦卦”的含义正是“对中的追求”。以上是我的直觉,不一定正确,仅供参考,我们来看看《周易》是怎么说的。

谦卦是六十四卦里最有意思的一卦,因为只有谦卦六条爻的爻辞都是吉的。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谦卦是君子的“终”。“谦卦”卦辞:“谦,亨,君子有终。”九三爻辞:“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说:“终为极也、穷也、竟也。”“终”就是一个事物的穷竟,是事物的目的。君子在“谦卦”里得到了他的目的。 “一个人是无法走到这个中心之外的。这个中心就是那目的,而一切都是引向这个中心的。”“谦卦”说的这种“君子有终”的状态跟荣格说的这种状态何其相似。谦卦的下卦为艮,艮为止,也有极限的意味。再来看看荣格在另一个地方提到关于“自性”的说法:

“如果我们理解并且感觉到,我们在此生中已经与无限有某种联系,欲望和态度也就会发生变化。归根结底,我们重视某物,是因为我们所具的本质;如果我们不具备这种本质,生命就会被浪费掉。在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上,首要的问题也是某种无限性是否表现在这种关系之中。但是,只有我们与极限联系在一起时,我们才能获得对无限的感知。人的最大的限制就是‘自性’;它表现在这一经验之中:‘我仅仅是这样的!’只有对于我们狭隘地囿于自性这一情况的意识,才构成了与无意识的无限性的联系。在这种认识中,我们会感受到自己既是有限的同时又是永恒的,既是此又是彼。认识到我们自己在我们个人的组合体中是独特的,我们就有能力意识到无限。”

《归藏易》里的卦名作“兼”, 兼可能是谦卦最早的古卦名。《说文》:“兼,并也,从又持禾。兼持二禾,秉持一禾。”兼的形构为一手持两个禾束,有別于秉的一手持单一禾束。这里又深刻的反映了“中道”思想,秉是持单边,是执着,而兼是持两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至此,我们便从《易经》这个基础上理解了荣格为什么说“中道”是谦逊的。

荣格不仅宣说中道,也在心理学上运用中道,试举一例:

“让一个人面对他的‘阴影’,就是向他展示他的光明。一旦人们体会过站在对立双方之间作出判断是怎么回事,他就会逐渐懂得‘自性’意味着什么。任何人如果同时觉察到自己的阴暗面和光明面,他就是在同时从两面看自己,并因而能够把握住中道。”

其实如果了解荣格心理学,就知道“中道”是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精髓,无论是谈心理类型还是谈集体无意识,都不能离开这个“中”。荣格说“意识的本质是区分性。”即能够进入意识的都是成双成对的“二道”,又说:“当人变得有了意识,分裂的病根就种在了他的灵魂中,因为意识既是最高的善又是最大的恶。”意识越是片面的人,就越是分裂,就越是会无意识的行事,越是会不自觉的作恶。“中道”就是同时把握住“二道”,“一只手握住两把禾”的过程,因此能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起到整合的作用。

“谦逊的中道”是反思之道,能够帮助人们达到“目的”、“意义”与“完整”。最后以《道德经》的一句话结尾,虽然《道德经》没有明言“中道”,但是依然能窥见“中道”的智慧:

“知其,守其,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